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新闻中心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41篇。一个多月前，在同一天从美国传回德国的消息暴露了德国政治领导人与现实的疏离。
估计没有哪位观察者会预料到，德国2024年下半年的公众政治生活在“暑期休息时间”结束之后，竟会以一起恶劣的非法外来移民恐袭事件拉开序幕——8月25日，在德国西部的索林根市（Solingen）建市650周年庆祝活动上，一名来自叙利亚的非法移民持刀杀死3人、重伤多人。恐袭事件自当受到谴责，但是这名本应被遣返至欧盟首次入境国保加利亚的非法移民却迟迟未能遣返，终于酿成大祸。无论是从社会对德国联合执政的三党日渐走低的支持率的角度，还是从本年度的政治大戏即德国东部图林根州、萨克森州和勃兰登堡州即将举行州议会选举的角度，这场恐袭事件以及由之引发的全社会讨论和情绪，很有可能成为压垮本届联邦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4年8月26日，德国总理朔尔茨前往发生持刀伤人案的索林根市，向在事件中被杀害的三名死者献花。视觉中国 图在恐袭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德国最大的反对党基督教民主联盟（CDU）主席、也是联盟党（即由基民盟和基社盟组成）联邦议院党团主席弗里德里希•默尔茨（Friedrich Merz）提出，与联邦总理朔尔茨就移民和遣返非法移民问题进行合作。双方在8月27日会谈一个小时后，默尔茨在新闻发布会上发出信号：执政党社会民主党可以与联盟党合作，在法律层面上推动问题的解决，而不用顾忌联合执政的绿党和自由民主党，因为这两个政党可能因为理念原因不支持改变移民政策。
在观察者眼中，这已经是提前预演明年联邦议院选举之后组建“大联合政府”的情形了，而且是以联盟党领导、默尔茨担任联邦总理的大联合政府。如果我们把默尔茨的建议与朔尔茨在2023年底发出的“我们必须大规模遣返（非法移民）”政治誓言、[i]绿党主席奥米德•诺利普尔（Omid Nouripour）前不久把三党联合政府称为“过渡政府”的言论放在一起看，[ii]是不是可以得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这届德国联邦政府不仅在反对党眼中，甚至在执政党自己眼中，都已经走到了执政的尽头？
回顾今年上半年的德国政治生活，我做出的判断是“德国政治与现实感脱节”。仅以下面两则或许是巧合地在7月11日同时从美国华盛顿传回德国的消息为例，衡量一下德国政治领导人与现实生活的距离。
第一则消息来自德国外长安娜莱娜•贝尔伯克（Annalena Baerbock），她在华盛顿出席北约成立75周年纪念活动期间，接受了美国有线新闻网（CNN）著名记者克里斯汀•阿曼普（Christiane Amanpour）的采访。她在采访中宣布放弃作为绿党总理候选人参加下一届德国联邦议院选举，而把精力集中在外交部长的职责上。[iii]贝尔伯克借国际场合宣示内政信息虽然有些突兀，但是如果放在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背景中看，也可谓顺理成章：绿党在这一届欧洲议会选举中仅获得11.9%的选票，比上届的20.4%几乎减半，这无疑是选民对于绿党执政表现给出的不及格成绩单。绿党甚至在7月底选民“绝对不选的政党”榜单上收获42%，仅次于极端右翼的德国选择党（57%）。[iv]
2024年7月15日，塞内加尔达喀尔，德国外交部长贝尔伯克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言。视觉中国 资料图作为绿党的领衔人物之一，贝尔伯克必须对这一重大失败承担责任。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贝尔伯克的弃选宣示也是对现实感脱节的生动写照，因为按照目前的绿党支持率，贝尔伯克的宣示本来也仅具象征性意义。6月底的一份民调显示，多数人认为绿党毫无推出总理候选人的必要。[v]绿党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完成了从“全民宠儿”到“全民弃儿”的蜕变，[vi]倒也不是德国政治生活的特例。目前，所有可能参与组织联合政府的主要政党领袖，都未能达到上一次联邦议院选举时的支持率。[vii]
换句话说：德国选民对于政治和政党的满意度始终处于下降区间。
第二则消息则令人至今处于信息谜团之中。美国和德国领导人在北约峰会上联合宣布，美国将从2026年开始在德国部署射程远的（weitreichend）武器系统。[viii]美国的长程武器部署在德国，自然是指向俄罗斯，这在冷战期间也不是没有先例。所以德国也不应该对俄罗斯相应地会把德国作为打击目标而“友邦惊诧”，这在冷战期间也有过先例。这则消息之所以让人想起“德国政治与现实感脱节”，也正是因为德国曾经作为冷战两大阵营的对峙前沿所在地，本应该对冷战意味着随时有可能转为热战、造成国家长期分裂等怀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应该比任何其他国家和社会都更为慎重地对待重启冷战的话题。
这不由让我想起一个当时看来完全不合时宜的画面。2015年，德国统一时期的外长、也是与科尔总理长期搭档的汉斯-迪特里希•根舍（Hans-Dietrich Genscher，1927-2016）不顾高龄出面参加为德国统一奠定基础的“2+4条约”签署25周年纪念活动。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根舍在欢快的纪念场合大煞风景地谈核裁军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并没有随着冷战结束而解决。[ix]一时间，周遭无人接话。谁能在“历史终结”之后，还去把精力花在一个看起来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过时话题上呢？然而，如果根舍是在2024年说出同样的话，还会有德国人认为这是一位生活在回忆中的老年人所得出的错乱的历史认知吗？
虽然美国在德国部署武器不涉及调动德国联邦国防军，因而无须德国联邦议院批准，但是德国政府在做出如此重大决定过程中居然并未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也令观察者大跌眼镜——德美联合声明仅有区区8行字，除了比较具体地点出了可能部署的美国武器系统即“成熟的战斧巡航导弹、标准6防空导弹和正在研发中的超音速武器”之外，其他的信息均付阙如，连“射程远的”（weitreichend）武器系统的定义也令人困惑，不同的新闻文稿里也莫衷一是地采用了从“远程导弹”到“中程导弹”等不同说法。德国官方智库德国国际和安全事务研究所（SWP）给出了专业解释：美国即将在德国部署的是射程较远的陆基中程导弹（1600-3000公里）。[x]
如此重大的决策却从华盛顿“出口转内销”，难怪德国朝野上下一片愕然和哗然，就连来自联合执政阵营内部的批评之声也不绝于耳。社会民主党党内高层提出疑虑，[xi]绿党要求进行公开讨论，基民盟主席默尔茨声称事先没有获得任何信息，而在即将进行的东部联邦州选举中，美国在德国部署武器已经成为选举的核心话题之一，很有可能进一步造成选民的分裂。
总理朔尔茨针对质疑做出的补充性解释是，“这个决定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准备，熟悉安全政策与和平政策的人都不会感到惊讶。”[xii]这指的是德国在2023年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中间已经提出建立自己的威慑力量。朔尔茨进一步补充道，美国在德国部署武器的决定是应德国的主动要求做出的。这就意味着，德国对于欧洲和世界安全局势的判断已经越过了朔尔茨所谓的“时代转折”（Zeitenwende），如果以历史的中时段（moyenne durée）计，可能也已经越过了历史的转折点。虽然当前欧洲的安全局面不容乐观，但是主动参与塑造冷战式的阵营对抗和军备竞赛态势，难道是符合德国国家利益的最优选择吗？
德国政府失去了现实感，也可以从德法对比中看出来。在6月9日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德国和法国的执政党都遭遇了重大挫折。这一结果严重冲击了德法这两个欧盟主要大国的国内政局和国际地位。在法国，极右翼的国民联盟（RN）获得31.5%的选票，远胜总统马克龙的复兴党（14.6%）。德国的研究者则如此评论德国欧洲议会选举：“欧洲议会选举已经变成了（德国的）全国性的中期选举。这反映了对德国政府当前政策的不满和经济悲观情绪。因此，联合执政的三党成为选举的输家。社民党获得了全国性选举中最差的结果。”[xiii]与2021年联邦议院选举相比，社民党的得票率从25.7%大跌至13.9%，绿党从14.7%降至11.9%，自民党从11.4%降至5.18%，而极右翼的德国选择党获得15.9%的选票，正式成为德国第二大政治势力。
在法国，马克龙看到了迫在眉睫的双重危机：一方面是执政党的执政合法性危机，另一方面是法国的民主主义制度可能会被极右翼颠覆的危机。于是马克龙采取了提前解散国民议会、重新选举的大胆举措。经过显然是精心的选举技术计算，马克龙成功地在立法选举的第二轮中阻止了国民联盟的高歌猛进（参见澎湃“西索欧洲评论”专栏文章《马克龙的“豪赌”或使欧盟变成“大型滑翔机”》）。虽然目前如何组成新政府尚未解决，但是极右翼主导法国政治的“零点时刻”至少已经被推迟。马克龙在欧洲议会选举之后的系列政治举措虽然不乏莽撞，但是不可不谓果敢。与马克龙相比，德国总理朔尔茨依旧维持了自己的风格：寡言少语，吝于交流。
反思错误？采取行动？观察者看不出社会民主党有任何改弦更张、励精图治的意图。德国将在9月1日举行图林根州和萨克森州州议会选举，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甚至沦落到考虑能否进入州议会的生死存亡问题；距离下一届联邦议院选举还有一年时间，朔尔茨虽然已经自信地宣布有意竞选连任，但是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如何带领仅剩15%支持率的政党赢得大选？留给这届政府亡羊补牢的时间委实已经不多了。8月15日的民意调查也证实了我们对朔尔茨政府的观察：62%的受访者对联邦政府的执政成绩表示不满，76%的受访者认为朔尔茨没有展现出领导力。[xiv]
无论是在外交和安全政策，还是在经贸关系方面，美国对于德国的重要性都毋庸置疑。目前德国被卷入的两场冲突即俄乌冲突和巴以冲突，如果缺少美国向其中一方所提供的军事和政治支持，都会朝德国所期望的反方向发展。然而德国和欧洲所面临的最大不确定性也来自美国。特朗普1.0的阴影始终没有消散：万一特朗普在今年年底卷土重来，率美国公开反对自己曾经主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一向以“规范性力量”和“文明力量”自诩的欧洲——尤其是德国——该如何是好？在特朗普1.0时期，德国民调对特朗普的评价在所有国家中最为负面。
美国共和党7月中旬在威斯康星州的密尔沃基（Milwaukee）举行党代会期间，德国主要政党都派员前往观会，同时寻找与特朗普圈子接近的机会。[xv]这是德国政界向现实妥协的提前布局吗？按照联盟党联邦议院党团跨大西洋关系发言人托马斯•希尔伯霍恩（Thomas Silberhorn）在现场的观察，德国并没有为特朗普2.0做好准备。
在哈里斯替代拜登出任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之后，德国人对于民主党人继续主政白宫的希望再度被点燃。8月15日的民调表明，绝大多数德国人（88%）希望哈里斯出任下一任美国总统，仅有9%的德国人偏向特朗普，而且68%的德国人认为哈里斯能够战胜特朗普。这与德国人6月在拜登还是民主党候选人时的预测截然不同，当时有46%的德国人认为特朗普将击败拜登赢得大选。[xvi]如此容易发生急剧反转的民意，都指向一个德国社会的固执问题，即德国观察美国的坐标系并不是现实中的美国以及德国的利益，而是德国社会的主流观念，或者说是自我愿望的投射。
注释：
[i] „Wir müssen endlich im großen Stil abschieben”. Ein SPIEGEL-Gespräch von Christoph Hickmann und Dirk Kurbjuweit, 20.10.2023, Der Spiegel, 43/2023.[ii] ARD-Sommerinterview: Nouripour sieht Ampel als „Übergangsregierung”, 18.08.2024,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innenpolitik/nouripour-ard-sommerinterview-100.html.[iii] German Foreign Minister Annalena Baerbock, July 10, 2024, https://edition.cnn.com/audio/podcasts/amanpour/episodes/71e519c8-a98c-11ee-9bf2-cf7e8f113868.[iv] INSA-Analysis Potentiale, 26.-29.07.2024, https://www.insa-consulere.de/insa-analysis-potentiale/.[v] Lorenz Wolf-Doettinchem, Ein grüner Kanzlerkandidat? Bloß nicht! 02.07.2024, https://www.stern.de/politik/ein-gruener-kanzlerkandidat--bloss-nicht--das-ergab-eine-stern-umfrage-34844170.html.[vi] Felix Hackenbruch, Grüne auf der Suche nach sich selbst: Wo bitte geht’s zur Mitte? 18.07.2024, https://www.tagesspiegel.de/politik/grune-lehren-aus-dem-europawahl-absturz-eine-aufarbeitung-die-niemandem-weh-tut-12045419.html.[vii] Reuters, Mehrheit schon zuvor gegen Grünen-Kandidatur: Forscher sehen kaum Effekt durch Baerbock-Verzicht, 11.07.2024, https://www.tagesspiegel.de/politik/mehrheit-schon-zuvor-gegen-grunen-kandidatur-forscher-sehen-kaum-effekt-durch-baerbock-verzicht-12007907.html.[viii] Gemeinsame Erklärung der Regierungen der Vereinigten Staaten von Amerika und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zur Stationierung weitreichender Waffensysteme in Deutschland, 10.07.2024, 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resource/blob/975226/2298418/3505cf65bba4144bfb2c076c953b2d05/2024-07-10-gemeinsame-erklaerung-usa-ger-nato-gipfel-data.pdf.[ix] dpa, Genscher mahnt neue Anstrengungen für atomare Abrüstung an, 09.09.2015, https://www.schwaebische-post.de/welt/politik/genscher-mahnt-neue-anstrengungen-fuer-atomare-abruestung-an-zr-5511822.html.[x] Jonas Schneider/Torben Arnold, Gewichtig und richtig: weitreichende US-Mittelstreckenwaffen in Deutschland, SWP-Aktuell, Nr. 36, Juli 2024.[xi] dpa/spr/isd, Rolf Mützenich warnt vor weitreichenden US-Raketen in Deutschland, 20.07.2024, https://www.zeit.de/politik/deutschland/2024-07/muetzenich-usa-deutschland-raketen-scholz. Tobias Armbrüster, Die Debatte über die Stationierung von US-Raketen führen, 30.07.2024, https://www.deutschlandfunk.de/brauchen-wir-us-langstreckenraketen-interview-norbert-walter-borjans-spd-dlf-2824a84a-100.html.[xii] tagescchau, Scholz verteidigt US-"Tomahawks" in Deutschland, 11.07.2024,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scholz-marschflugkoerper-stationierung-100.html.[xiii] Viola Neu/Jochen Roose, Europawahl in Deutschland am 9. Juni 2024, Konrad-Adenauer-Stiftung: Monitor Wahl- und Sozialforschung, Juni 2024.[xiv] Forschungsgruppe Wahlen, Politbarometer August 2024, 15.08.2024, https://www.forschungsgruppe.de/Aktuelles/Politbarometer/.[xv] Nina Barth, „Deutschland ist auf Trump nicht gut vorbereitet“, 17.07.2024, https://www.tagesschau.de/ausland/amerika/usa-parteitag-republikaner-trump-100.html.[xvi] Forschungsgruppe Wahlen, Politbarometer August 2024, 15.08.2024, https://www.forschungsgruppe.de/Aktuelles/Politbarometer/.作者 |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负责人。
出处 |“澎湃新闻 · 外交学人”，2024年8月31日。
排版 | 高涵若
审核 | 毛咏梅